神都门外春阳普照,春杏如雪。杏林间或夹杂着一两株柳树,垂柳枝条爆出嫩黄的新叶,清新柔暖,正堪相折。
路旁长亭之后有一处楼台,已被丞相府的兵丁戒严。出城的行人不得靠近此处,只远远看到楼上敞轩中有人影移动。
杜玄渊随杜玠在敞轩中静坐,少顷,楼梯处传来脚步声。两人站起相迎,只听脚步一转,郭岳穿着骑行的劲装走上楼来,精神焕发。在他身后却还跟着一个人,是郭府中侍宴的歌妓,陈荦。
杜玄渊眉头一皱,看到陈荦依旧戴着雪锻面纱,身姿庄重,默默走到角落侍立。
京中饮宴,歌僮舞女必不可少,只有杜玠的筵席例外。没想到郭岳倒不见外,带着自己的姬妾来了。
陈荦看到杜玄渊和杜玠也是暗自一惊。上天没有听到她的希望,她流年不利,临别之时又遇到杜玄渊了。这也是她第一次见到平都城执掌权柄的大人物,宰辅杜玠。杜玄渊父子俱是琨玉秋霜的长相,可两代却又截然不同。杜玠温润之间自有锋芒,杜玄渊却有九分冰冷沉静。陈荦稍看清面相之后,便将头低了下去,只看着地面,恭谨驯顺,这是她要遵守的礼数。
杜玠拱手迎客:“仲衡兄,请入座。”
郭岳还了个礼,“杜兄,贤侄,请。”却并不即刻就坐。郭岳目光被楼台下绵延数里的杏花吸引,他走到勾阑处凭栏看向楼下,叹道:“高台俯瞰,才知道此处杏花春景不输给普光寺啊,多谢杜兄款待,让我离京之际还能饱览如此美景!”
“仲衡客气。今日天公作美,春阳始绽,正合在此赏景。”
郭岳笑着打量杜玠:“你还是老样子,自重得很,也无趣得很,身为百官之长,身边连个侍候的女子都不放。”
杜玠:“我生来无趣,不如仲衡风流。发妻逝去,生死茫茫,我心中有所挂念,这习惯性情,再有十年也难改。”
“晓得你的!我今日带了府中歌妓,没有唐突吧?”
两人在阑干前挽手说话,就像多年旧友一般,把杜玄渊和陈荦留在身后各自站着。
谈笑一阵,郭岳突然道:“政事堂日无暇晷,你根本没有那个时间去选可心的人。要不,我把我这府中歌妓送你如何?”
杜玄渊和陈荦俱是一愣,随后才看出郭岳乃是在说笑。
言谈间就能将自己的姬妾随意赠人,郭岳再是武人,也不可如此轻慢大宴宰辅!一身恶寒从杜玄渊脚底升起。
杜玠神色淡然,闻言不过摇头微微一哂。多年前郭岳就是这个性子,这点倒是至今没变。
郭岳看着楼下的杏海开怀大笑。“说吧,今日找我有什么事?”
“今日摆宴请兄,不为朝廷公事。一为践行,二是谢你多年为朝廷镇守边镇之功。这十几年来,西境平顺,吐蕃不敢进犯,苍梧百姓安宁,皆是苍梧节帅府的功劳。”
“杜兄言重了。”
“请。”
“杜兄请。”
杜玄渊是晚辈,在席间只是陪坐旁听。他盯着席馔,偶尔看到陈荦那双洁白莹润的手滑过眼帘,给郭岳斟酒布菜,处处周到妥帖。
眼神既然不能避开,杜玄渊便不由得想。她做了些什么,竟能得郭岳专宠?随即止住心流。
他不该对她好奇,如此跟那些调笑品评的轻浮士子有什么不同?他是杜玄渊,事事都该如太子和杜玠一样。
让他狎妓,那是绝无可能的。
一场宴席吃到正午,杜玠率杜玄渊站在长亭处,目送郭岳上马,领着苍梧的车队往西缓缓开动。
杜玄渊无意中朝陈荦所乘的那辆马车看去,只看到她扶着侍女登上车的背影。杏花飞溅,轻纱飘起,她停了片刻,似有所回顾,不过瞬间,车帘便盖了下来。
这该是两人最后一次照面了吧?
陈荦透过马车轻薄的绉纱,遥遥看到长亭前杜玠身后那个峻挺肃立的身影,突然感到心中一刺。杜玄渊恢复到如今的模样,花了多少心血?他也曾坠入深渊,也曾痛苦绝望过吗?
西去苍梧山水迢迢,那时,杜玄渊也是走这条路从平都去苍梧的吗?