段翎眼睫微动。
林听没醒,喊完这一声后,难得安分地躺在他怀里睡。
他没推开,就维持着这个姿势不放,垂眸看了林听良久,心中有不明的情绪积攒着,渐渐堆积如山,抬手抚过她不施粉黛的脸。
段翎身体温度高,手指的温度也高,在微凉的雨夜抚过来,很暖和,林听抬了抬头,也用脸颊蹭了蹭他的手,触感如玉。
房外雨声淅淅沥沥的,房内数支烛火轻晃,光映照着四周,榻上落下两道依偎着的身影。
林听在更衣房换了学院统一的衣衫,铭牌别在胸前,鸭蛋青色绢白边配色的交领,下身是同色的百褶襦裙,腰垂丝绦,清爽干净,领口和袖口绣着云朵图案,女学生还有同色的发带。
先生带着她进入内院,穿过抄手游廊左转,绕过假山后,便是青苗乙班的授课处,还未靠近,便听见里头吵吵嚷嚷的,先生却似习惯了似的,面色平和地引着林听入内。
中间有个被团团包围的女郎停了笑,眸光锐利地上下打量她,小小年纪就已经十分有气势。
“同学们静一静,这是咱们乙班的新同学,林听,大家认识一下,今后定要守望相助,友爱互亲。”
林听僵硬地向大家作揖问好,先生指指中间的位置:“去吧,坐在中间。”正是方才那个女郎身旁的位置。
青苗乙班的学生年纪都不大,在十岁左右,林听虽十二岁,却因为长期饮食匮乏身量不高,混在这些小豆丁中甚至也不算高。
“你好,我是林听,听圆的听。”林听将自己的书袋放下,拘谨地冲着女郎点点头,放出一个对着井水演练无数遍的微笑。
“李宝音。”女郎只上下扫她一眼,报出自己名号,语气并不友善。
“请问是哪个宝,哪个音呢?”
李宝音愈不耐烦:“掌中珍宝的宝,佳音的音,我诞生时的啼哭之声于父母是至宝之音。”
林听了然了,那李宝音的父母一定很爱李宝音,她还想同对方说什么,对方已经伏在案几上假寐,不想与她搭话的模样。
新同学似乎不怎么好相处的样子,这是林听对李宝音最初的印象。
好在同窗之中女学生占比竟将近半数,才教她心下稍安。
第一日上课,林听的任务很轻松,就是分了书,粗略看看,熟悉熟悉学校环境,旁听先生讲课,课程主要为君子六艺,礼乐射御书数,乙班课程更为简单。
饶是如此轻松,她也觉得十分吃力,每一个字都像听天书一般。
乙班下午要练习射艺,林听跟着他们去射艺场,看他们挑选小马,弯弓搭箭。
“其实比起礼乐书数,骑射对逐城的学子来说更为实用些。”先生冷不丁发言,让林听一愣。
先生看她疑惑,也是一愣,继而笑眯眯解释:“看来段大人对你很好,没有带你去过外城,也跟你讲这些残酷的事情。骑射无论是用来逃命,还是披甲上阵,都很实用呢。”
林听在朦胧中,陡然通过青云书院的缝隙,窥见了一丝逐城的底色。
先生交代她跟着乙班的学生就是,接着就去忙自己的事情了。
林听点点头,站在草场旁的游廊下观看。林听病中睡得并不舒服,半梦半醒之间会用指甲抓挠皮肤,段翎偶尔过来看见,就会把她的手挪开,但她犯规的次数太多,稍不注意,她的指甲就要碰到脸。
他拿了把剪刀,将她的指甲修得短短的,但并不见什么效果,她后颈处还是有处水疮被抓破,流出淡色的水液,多半是要留疤,段翎看得心里烦躁,把药膏贴在伤处后,干脆留在她的房中一直陪着。
待得久了,他才知道,林听不止夜里会抓挠患处,还会一迭迭地喊娘,一喊娘就要流眼泪,流到脸颊的时候被滚烫的皮肤蒸发。
直到听上中天,蝉声渐消也在孱弱地哭泣,段翎被她喊得头痛,便轻拍她的后背,低声哄:“睡吧睡吧。”
林听果然安静了,拼命循着他怀里钻去,小床原本就窄,段翎半坐在床边,她再往他这里贴一贴,一翻身险些掉下床,段翎连忙把她重新推进里头去,自己再往里坐一坐,拦住她的身子。
反复推了几次,到下半夜,段翎连着打了几个哈欠,已经困得头痛,林听如愿趴在他臂弯中,汲取着他身体的热量,不再要喊着找母亲了,段翎即便睡着了,掌心也下意识一下一下,慢悠悠拍打她的后背。
段翎连着陪了三日,他有时候困得发昏,肠胃痉挛,只吃得下水饭,关键熬夜熬得梳一把头发就能掉下好几根来,他看着心痛,干脆挽起来不梳了,有时候看她烧得像个熟虾似的躺在床上,想着把她扔出去算了。
林听大抵是心中有感,他一动这念头,她就朦朦胧胧地睁开眼睛,向着他的方向挥舞手臂,细瘦的腕子在空中支棱着,痛喊:“阿娘,阿娘……”
疾病惨痛,未尝不呼父母也。她如此,可怜伶仃的让人心碎。
段翎此刻什么念头就抛之脑后了,上前握住她的手,叹气,为即将献祭的几根头发悲哀。